法國陽光劇團《未竟之業》

「這裡位置好。」「真得嗎?」「相信我!」在選位處的小鬍子先生拍胸脯保證下,得到了面對舞台左邊第五排的位置,果然很不錯,距離演員進出場位置的閣樓樓梯不遠,許多橋段都在這裡發生(不過假如在右邊或許可以把會彈奏各種奇特樂器的白鬍音樂家看個仔細,應該是各有好處)。在帳棚繞完一圈,發現剛剛選位處的先生跑去正在滴水的帳棚口幫忙撐傘,看他肌肉線條彎曲的弧度,雙腳站立的角度,明顯是演員的身體,對比旁邊撐著另一把傘的台灣工作人員,覺得相當有趣,這人即使只是撐個傘也像已經在舞台上了。

販賣部旁邊是演員的化妝間,隔著蕾絲簾幕,幾個演員正默默地對著自己的鏡子上妝,許多人都會在桌子擺可愛的小東西,像是照片、花、小玩偶、桌布等等,復古的燈具造型很好看,每個人的座位旁邊都配有木頭的箱子,鏡子也都不一樣,就好像是一個設計過的法國風格化妝間,介於舞台與日常生活之間。早上座談的時候就有人問怎麼想到要開放讓大家看演員化妝,莫努虛金女士說,這是因為早年在巴黎彈藥庫的排練場因為場地簡陋,所以演員準備的過程就會被觀眾看到,她們發現觀眾對於這部分很感興趣,於是沿用至今。

開始之前,導演說這是第三百場的演出,之後燈暗了下來,兩名女子在黑暗的閣樓裡尋找其中一名女子的祖父在一次世界大戰寄給某位卡密先生的錄音,整齣劇便是由這名女子敘述她的祖父在大戰前和一群咖啡館的朋友在這個閣樓裡拍電影的故事。回家看劇本才曉得她的祖父是故事裡的舒伯特先生,假如沒有認錯的話,應該就是最開頭幫忙選位、撐傘、然後戲開始之前站在前面微笑地注視著觀眾的那位小鬍子先生。這倒說明了為什麼派這位先生在戲開始之前像劇團代表一樣站在台前的理由,畢竟這個故事是他的孫女轉述他所講的故事。

這段錄音膠片的收件者卡密先生,就是旁邊那位演奏的白鬍音樂家,他也是這齣劇的作曲家,同時飾演戲中戲的音樂家,在劇本裡面還有附好幾張歌譜。孫女就是劇中的旁白,她不只是敘述這群電影工作者,還為我們補充了許多當時戰爭一觸即發的外在局勢,讓我們了解到這群電影工作者是在動盪不安、隨時可能被迫終止的環境下如何從事著透過電影來傳遞政治理念的志業。劇中旁白是用帶有法國口音的中文講的,因為敘述許多一次大戰前的政局,用口述的減輕了許多看字幕的壓力,演後座談導演也提到他們在各國都會用當地的語言來做旁白,而且一定會找有口音的,因為旁白的設定是一個法國女人在敘述那一段時間的故事,這個安排也是精心設計。

當兩名尋找錄音膠片的女子從漆黑的閣樓裡退場,燈突然大亮,電影劇組把桌椅欄杆和佈景紛紛迅速地推了進來,充滿活力的黑人老闆菲力踩著跳躍的步伐在舞台上穿梭,一瞬間,剛剛空曠黑暗的廢棄閣樓,回到了一次大戰前夕的一個充滿活力的工作場所,每個人都興致高昂地為了即將開拍的電影忙碌著,那真有走進了充滿驚奇的劇場世界的感覺。在這個搭景的過程裡,還有一個工作人員拿了個鑲在花紋黑鐵邊框的長板子進來說,字幕要現在掛上去嗎,然後這個字幕版就被吊到上方,成了劇中劇的默片字幕,這和音樂家同時存在於好幾個時空一樣,劇中劇的字幕也是既存在於劇中默片,也是為了觀眾而服務。

《未竟之業》(Naufragés du Fol Espoir)這齣劇是非常有政治意圖的,而且真得不得不佩服故事鋪陳的手法。上半場雖然不時會有送報的小弟傳來戰爭局勢的消息,但是整體來講對咖啡館員工、電影劇組與默片裡的角色來說,都是懷抱著改革的希望準備出發,也比較有趣味性的,例如本來想要表現中產階級女性想要逃離丈夫的劇碼因為兩個咖啡館員工愛上彼此而一直演不成只好改劇本。英國女皇和達爾文見面的那段,演女皇的員工姍姍來遲,導演一陣怒火,卻因突然對這個姍姍來遲的演員產生愛意而變得很溫柔,然後女皇和達爾文兩個人在玩國界遊戲的時候說話與動作都有種誇張的卡通感(這一幕旁邊還安排了兩個印度人指涉英國在全球各地的殖民)。

搭船的場景也是很有趣,大家爬上梯子走進船裡,然後透過船艙的孔往外看,維妙維肖(之後演沉船的時候透過船艙孔還可以看到魚跑進去),有一段演船長的員工因為太高興了整個人陷在故事裡出不來,還有一家義大利人想搭船去尋找更好的生活,結果因為有精神病患的兒子而被趕下船,開船的時候,原本橫著的欄杆一折,就變成尖尖的船頭,也是很有趣。其他還有大家徹夜工作,一對會打來打去的特技演員,有一天晚上大家跑去游泳,可以感覺得到這是一個相當混亂,但是大家相當努力也充滿熱情的工作環境。舞台佈景都是很原始的設計,例如繪製精美的佈景,電風扇,滑輪,用幾十條棉被舖成的雪景,靠著舞台上三十多個演員,不用高科技,照樣做出很棒的效果。

到了下半場,政治的局勢越來越緊張,發生了火災,膠卷也快用完了,劇中劇的各國也紛紛在掠奪無主土地,許多原住民的生命在掠奪下遭到殺害,船難倖存的人打算實現人人平等的理想國的社會,但是在人性的貪婪下很快便瓦解了,但即使如此,他們仍然搭上了船,試圖建立一座燈塔,直到這個時候他們仍然不放棄希望。下半場不做插科打暉,以一種嚴肅的態度專注地在傳達理念,永遠不要停止,越是在艱難的時刻,因為時間不多了,更不能放棄,更要積極地投入藝術裡,因為藝術行動就是革命行動。馬克思主義並沒有失敗,理想國只是尚未實現。

在兩場座談裡看導演如何回應觀眾問題的方式,可以感受到她對於透過藝術宣揚左派政治理念的誠懇,有一段我很認同的是她提到要努力尋找具體化(concrete)的方式,而不是把想法抽象化虛無化,真得是認真務實的老左派。在這個好像沒有明天的時代,這齣劇其實相當灰暗,但是親眼看見一位意志如此堅強的女性說話,確實是給我們打了一劑強心針。

今年是神奇的一年,不只有Radiohead,Sigur Rós,我們還有Le Théâtre du Soleil。



離場的時候演員都走了,簾幕也拉了起來,再偷拍一下。這人的桌上有幾隻紙折的動物跟招財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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